7月20日上午9：20，桃江路上一幢歷史保護建筑里，7名老房子愛好者聚在一起，準備召開上海老房子俱樂部成立一個多月以來的第一次理事會，盤點一下過去忙碌的一個月。這7名老房子愛好者都頗有來歷，有人稱“活地圖”的上海石庫門專家婁承浩，有長期專注于老房子攝影的博主“高參88”，有會拍也會寫的老房子愛好者老壽，專門在微信公眾號上開了一個“老壽帶你弄堂游”的專欄……

這幾名資深老房子愛好者，是成立了一個多月的上海老房子俱樂部的部分理事會成員。今年56歲的吳飛鵬，則是這個俱樂部的發起者。正是他，憑著一己之力在三年時間里用雙腳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為上海的5000余幢老房子畫出了一幅民間版老房子地圖。現在，這幅地圖仍在不斷更新中。

談及現在忙的事情，6年前曾是一家外資銀行管理人員的吳飛鵬頗有感觸：“當時生了一場大病，心臟裝了兩根支架。經歷了生死，覺得應該為喜歡的事情投入更多，于是決定辭職，專門研究之前就很有興趣的老房子。現在回頭去看當年在銀行時忙的那些事情，覺得挺沒意思的。”

吳興路87號老房子

【6歲時暴走數小時回去看老房子】

自從上海老房子俱樂部成立，身為理事長的吳飛鵬日程就排得滿滿當當。俱樂部的講座，徒步活動，與各種合作單位的接洽，俱樂部成員之間關系的協調……事事都牽涉精力，最近兩周，他都只有晚上才能稍稍喘息一下。

這次在桃江路7號召開的會議，也是為了和理事會成員一起商討俱樂部接下去的幾件大事：講座頻率如何安排，新申請加入理事會的成員是否可以接納，俱樂部的年度活動如何操辦，怎樣才能讓俱樂部持久地保持活躍度，等等。

雖然忙到腳不沾地，吳飛鵬卻樂在其中。除了老房子俱樂部的事務，他手頭正在忙的還有好幾件大事——繼續畫好民間版的上海老房子地圖；寫一本有關中國建筑師的書；讓更多人喜歡老房子，加入到保護老房子的行列中，留住城市的一段歷史。

吳飛鵬和老房子愛好者在講座上，站立者左一為吳飛鵬

吳飛鵬對老房子的情結，要追溯到他的童年時代。6歲以前，吳飛鵬一家6口人住在北京西路、泰興路的一處三層樓的老洋房里。古樸的木質老樓梯，高高的護墻板，西洋風格的壁爐，是那幢老房子留給他的最深印象。與老房子直接關聯的，還有其樂融融的一家人，更不用提近在咫尺的各種美食，出門走幾分鐘路就能買到。石門二路上的炒面大王，南京西路上凱司令的蛋糕，還有一家名叫“友聯”的店里好吃的生煎，都令年少時的吳飛鵬念念不忘。

然而這樣的生活，在上世紀60年代被打破。因為“成分”不好，吳飛鵬一家在1967年搬進了普陀區的一處工人新村。盡管他們當時入住的是工人新村50多平的最大房型，但那種氛圍和環境的改變，對于年幼的吳飛鵬來說雖然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仍令他頗為失落。

“新村里的孩子更淳樸，看重友誼，也更頑皮。”吳飛鵬說，他在新村附近上了兩年小學，那里的老師也不錯。他很快適應了新生活，但仍然十分想念曾經的家。為此，當時只有五六歲的他，多次獨自一人沿著江寧路一路暴走好幾個小時，回到北京西路泰興路附近去看曾經的老房子，令周圍的大人們嘖嘖稱奇。從那時起，吳飛鵬幼小的心靈里已經播下了熱愛老房子的種子，只是當時他還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1979年，吳飛鵬一家終于搬回了老房子。失而復得的老房子變得又舊又破，整幢房子也被分隔開來，住進了許多戶人家，吳飛鵬和家人住進了其中的一間。老房子不再是原來的樣貌，吳飛鵬卻十分珍視重回舊居的時光。這時的他正在讀高中，已經明白老房子對于他不僅僅意味著童年的種種樂趣，還有許多情感的投入。老房子里曾經居住過的人和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更是值得追尋的記憶。

“上海是個海納百川的城市，許多人從外地的農村過來，一路打拼起家，上海灘上的水泥大王、桐油大王、電器大王等等都曾住進這些老房子里，他們都是很不簡單的人物。”有感于此，吳飛鵬開始嘗試著問當時家里年紀最長的81歲外婆一些有關自己家族的歷史：我們家什么時候來的上海？怎樣的機緣讓我們住進了現在這幢房子？然而，當時經歷了諸多生活變故的外婆，已經不太愿意向吳飛鵬講述家族的舊事了。

【老房子“被毀”激起保護情結】

搬離舊居十多年，是吳飛鵬與老房子的第一次告別。上世紀80年代末，吳飛鵬去澳洲留學，再一次揮別了老房子。1990年，吳飛鵬從澳洲留學歸來，回到上海的他發現自己更加熱愛身邊的這座城市，和老房子里熟悉的氛圍。每一次離開后重新歸來，都令吳飛鵬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老房子不可割舍的情結。

留學歸來后，吳飛鵬所就職的金融企業的辦公室設在一幢兩層的花園洋房里。這是一座建于1919年的洋房，已有近百年歷史。吳飛鵬的辦公桌正對著窗戶，窗下是很漂亮的地中海式大陽臺。陽臺是圓弧形的，所有的欄桿扶手都是寶瓶狀，上面雕刻著非常精細的花紋。地面上是馬賽克的地磚，一小塊一小塊拼起來的圖紋非常漂亮。

沒想到，公司對洋房重新裝修時，直接將馬賽克地磚拆除，換成了一塊一塊的大地磚。大地磚雖然很光亮、很現代，卻一點味道也沒有了。陽臺的欄桿拆不掉就保留了下來，卻加上了全封閉的塑鋼門窗。這樣一來，冬天室內變得溫暖，但也因此看不到花園的景色，人和自然的親近感徹底消失了。吳飛鵬當時就在想，那么漂亮的建筑，怎么會被整理得那么難看？這些明明是藝術品的老房子，為什么不能被好好保護呢？

紅頂房為華業公寓

他開始琢磨著想寫寫上海老房子的故事，喚起更多人對老房子的關注和保護意識。令人遺憾的是，當時和吳鵬飛外婆同輩的老人，很多已經不在人世，許多有關老房子的記憶也隨之而去，無從追尋。

感覺到時間緊迫，每到節假日，吳飛鵬開始有意識地去探訪一些老房子。最開始，他經常去仍住在石庫門房子里的兒時朋友家串門聊天，夏天時一起在石庫門房子的曬臺上納涼、聊天，享受那份久違的親切感。后來，他嘗試著走進一些并不熟悉的老房子，并盡量找到更多的老人，請他們講講與老房子有關的故事。

吳飛鵬說，修建于1949年以前的房子，都是他探訪的目標。這些房子里，有別墅式的花園洋房，有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石庫門或聯排新里，也有今天的上海大廈、上海市婦女用品商店這樣的公寓，每一幢老房子里都曾有過幾代人的悲歡離合故事。

“并不是所有的老房子都是保護性歷史建筑，很多當年的老房子現在看起來很普通，也沒有太多知名度，住在里面的居民可能并不了解這些房子，所以我還需要做許多求證的工作。”吳飛鵬說，為了將一些老人講述的與老房子有關的零星材料拼接起來，得出一段相對完整的口述實錄歷史，他經常要去跑檔案館、圖書館查資料。積累的材料越來越多，吳飛鵬的身邊也開始集聚起一批同樣喜愛老房子的“粉絲”。

【暴走上海，畫出民間版老房子地圖】

盡管對老房子的喜愛從未中斷，但當時吳飛鵬的正職工作很忙，每天要簽很多字、背負許多的壓力。看看老房子，只能是業余愛好。直到2011年的一場大病，令經歷了生死的吳飛鵬徹底想通，毅然選擇從銀行辭職。

因為工作上的各種牽絆，吳飛鵬的辭職手續整整辦了三年。2015年開始，他開始全身心地四處走訪上海的老房子。一年365天，除了出門旅行的時間和特別惡劣的天氣，他幾乎每天都在外面跑。

“初期差不多每天走兩萬步，先熟悉各條馬路，邊走邊畫地圖、記門牌，還要拍照片，回來再把門牌號和照片一個個對照起來看，為畫地圖做準備工作。”吳飛鵬說，因為年少時有過一些美術基礎，他也會把遇到的老房子畫下來，大致的輪廓、門窗、煙囪這些，是他勾勒的主要元素。

康平路192號老房子

老房子的照片更少不了。尋訪老房子的三年時間里，吳飛鵬拍了16萬張照片。許多馬路和老房子還不止跑一次，刮風、下雨、甚至是下雪時，他都在外面奔走，也因此留下了不同天氣背景下老房子的各種照片。為了寫一本法國建筑師賚安相關的書籍，吳飛鵬還在賚安設計的建筑最集中的高安路上來來回回跑了15趟。

除了那些已經頗有名氣的名人故居和優秀歷史保護建筑，也有些老房子藏在弄堂深處，或隱匿在高高的深宅大院內，在外面根本看不到，吳飛鵬會盡力登上周圍的高樓找角度拍照。“高樓門口一般都有保安，不容易進。有時候我得‘打點’一下保安才進得去，偶爾也會有保安熱心地帶我去適合的地方拍照。更多的時候是我趁保安不注意，偷偷溜進高樓里。”為了搜集到盡可能多的老房子資料，生活中頗有“老克勒”派頭的吳飛鵬對形象并不顧惜。

就這樣，一條接著一條地“掃馬路”，吳飛鵬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探訪了5000余幢老房子。現在，他隨便看看一座建筑的外觀，就能說出房子是英式還是法式風格；看看房子里的磚頭，能講出建筑落成的時代。記錄著他辛勤付出的，則是一幅民間版的老房子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近千座老房子的門牌號和舊稱。因為他還在繼續探訪，這幅老房子地圖仍在不斷更新中。此外，三聯書店也為吳飛鵬出過一本名為《漫步上海老房子》的書，書中精選了17條老房子徒步路線，涉及400多座風格各異的老房子，是上海老房子愛好者心中的“徒步圣經”。遺憾的是，書稿中對老房子展開敘述的6萬多字被刪掉，只剩下老房子照片和最基本的介紹信息。

岳陽路170弄1號老房子

在吳飛鵬看來，建筑是城市凝固的音樂，傳承著一種文化，當很多東西消失不見的時候，建筑卻可以留下來，記錄當年的人們走過的一段歷程。他希望為所有上海的老房子建立一部“檔案”，她們坐落在哪、里面曾有誰居住過、發生過怎樣的故事，本身就是一部豐富的歷史書。

【一個人和一群人的探尋】

因為三年的集中暴走，吳飛鵬的腳得了跟腱炎，一度疼到不能下地走路。治療加休息了足足一年多后，才慢慢恢復，但已不再適合長途步行。

更令他牽掛的，是他自己編著的名為《漫步上海》的老房子地圖，至今還只是一幅純粹的民間版地圖，找不到正式的出版機會。原來，為了把重要的老房子都記錄到地圖上，吳飛鵬繪制的地圖有時不得不將某條馬路“拉長”，好把信息都標注上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操作，令他的老房子地圖在專業人士眼中顯得“不合格”，因為比例不對了。

但也正是這幅地圖，讓一名遠在美國的上海老人找到了自己曾經居住過的老房子。這位老人指著地圖上的標注，向朋友們說起自己的前半生就在這幢老房子里度過，講到動情處淚如雨下；也有人在地圖上發現，原來自己就住在建筑大師設計的房子的隔壁，生出許多自豪感。這些反饋，又不斷通過微博、微信和朋友們的講述呈現在吳飛鵬面前，令他更加堅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在對老房子持續關注的過程中，吳飛鵬認識了諸多同道者。他說，上海民間的老房子愛好者很多，過去的十幾年時間里，他們幾乎已經把上海城內所有的歷史建筑全部進行了歸納梳理。這些民間愛好者的理論水平可能及不上專業的學者和教授，但他們對老房子的考察可能更深入，看到的東西也不太一樣。哪個地方要拆了，老房子愛好者只要一聽坐標就知道在哪里，也知道有哪些建筑需要保護。為了將這群人集合到一起，為老房子保護發揮更大的作用，上月底，吳飛鵬發起了上海老房子俱樂部，并吸納了首批260人的老房子“鐵粉”，還有100多人處于外圍的“待加入”狀態。

與老房子有關的講座頗受歡迎

活躍在老房子俱樂部的這批人，背景各不相同。他們中有些人來自建筑專業，有些是企業的主管、老板，也有一些從事藝術方面的工作，僅僅是因為對老房子的共同愛好走到了一起。現在，老房子俱樂部260人的微信群內，成員都十分活躍，發老房子照片、考證資料、討論如何保護，有時一天時間的刷屏信息可以超過2萬條之多！

有了俱樂部，吳飛鵬和理事會的成員們希望借助干貨滿滿的講座和各種徒步活動，讓人們更多地了解上海這座城市里的老建筑。他也希望相關方面的專家學者能融合到老房子俱樂部這樣的民間組織里來，在技術、觀點、理論和檔案考證上給予支持，做民間組織的引領者，從而更好地互通互融。另外，包括畫家、音樂家等在內的藝術家如果能更多地關注建筑保護，也將是老房子的福音。

吳飛鵬說，上海劉海粟美術館曾經舉辦過一次“百年交響——上海外灘建筑變遷油畫展”，云集了80多位畫家的一百多幅外灘建筑油畫作品，非常轟動。這些作品有些是多年前繪制的，像攝影一樣留下了當年的建筑色彩和風貌。想象一下，時隔多年以后，別人再去拍攝，或者再去描繪這些建筑，可能顏色、細節又變了，有些被抹去，有些又被增加了。而關心建筑、喜歡建筑的人們會去按圖索驥，尋找不同，進而展開討論、產生爭議，他希望這些爭議、話題永遠保留下去。“城市固然要現代化，但是老的一定要保護，絕對不能再隨便拆除。之前由于歷史的原因，很多建筑被拆、消失了，太可惜了。沒有建筑，也就沒有人再愿意去挖掘建筑里面曾經發生的故事和歷史，歷史也就斷裂了。”

現在，除了繼續畫完民間版的老房子地圖，吳飛鵬的最大心愿，是讓上海老房子俱樂部保持活躍度，并讓這種對老房子的探索可以在年輕人手中延續下去，為未來的上海留住更多的歷史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