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劍峰沒想到，當上浦東愛家亞洲花園的業委會主任，就接連遭遇窗玻璃被砸、收到匿名恐嚇信的待遇。恐嚇信的內容，他至今都沒讓上小學六年級的兒子看過，但一個很明顯的改變，是他再不敢讓孩子獨自乘公交車去上學了。

他起初是幫忙整理小區工作推進文檔的熱心志愿者，后因小區業委會乏人參選而站到臺前。但彼時，個性偏內向的他對自己的定位還是“湊人數”當一名業委會委員，完全沒想到最后成了業委會主任。

回望來路，陳劍峰坦言自己有點蒙，不少時刻是被“裹挾”著經歷的。幸運的是，這個“停不下來”的小區曾證明了小區工作的推進可以多么高效——3個月完成換屆改選，6個月完成新老物業交替，這些是很多小區難以想象也難以復制的。當小區滿懷希望引入了萬科物業后，這家業界知名的物業公司不負眾望在短時間內給小區帶來了新的變化，但小區和物業進一步的磨合，讓業委會面臨新的挑戰。

一位被恐嚇的主任和100多位志愿者

浦東愛家亞洲花園的業委會換屆改選是從2017年6月開始的，當時陳劍峰是幫忙整理文檔的業主志愿者，主要負責對小區的現狀和工作進展做一些梳理。“因為發現改選小組的工作有一些偏離，就開始參與發動志愿者做推進工作。”在陳劍峰看來，自己小區一個比較好的狀況，是小區內的很多房子大多為業主自住，所以大家普遍都希望小區能有改善。無論是3個月完成業委會改選，還是將原物業換成萬科物業，業委會同行都覺得愛家亞洲花園的業委會很厲害，但陳劍峰不斷強調“主要是業主志愿者厲害”。當時小區共有100多名志愿者參與到日常的掃樓工作中，為后續的業委會改選打下了比較好的群眾基礎。

因為有一支強大的志愿者隊伍，但凡遇到問題，業主們都可以迅速推進。“志愿者掃樓工作非常重要，在掃樓的過程中，會了解到小區業主的觀念。”比如，提到漲價換品牌物業，老年業主直接說沒錢，年輕人則表示很支持。而這些掃樓得來的信息，是可以前后印證的——新一屆業委會成立后表決物業改聘問題時，業委會收到的反對票，和掃樓時的業主反饋是一致的。

換物業前夕，陳劍峰家被砸的窗玻璃

因為想要更換物業，作為業委會主任的陳劍峰家發生了窗玻璃被砸、接到匿名恐嚇信的事。“想想也可以理解，換物業相當于把老物業從業人員的職業道路給毀了，人家怎么可能不跟你拼命？”但因為自己參與小區事務牽涉到家人、孩子，陳劍峰的內心也曾有動搖和困惑：參與這么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究竟是為了什么？

對于個人而言，干業委會必然要賠上自己的時間、精力，而無論怎么做，總有一部分業主會不理解，在愛家亞洲花園，有的業主圍繞換物業也傳播了不少子虛烏有的猜測，好在小區業委會9位參與者和熱心志愿者們一路彼此信任，在陳劍峰被恐嚇、被質疑的過程中，大家都一起發聲，立場鮮明進行抵制。而這一極端情況的發生，也讓不少反對業主轉變了態度。也是在這個過程中，陳劍峰真正明白了，為什么小區有100多名志愿者，但業委會改選時連9位候選人都湊不齊，“很多人都只希望在背后參與。”

陳劍峰至今覺得，自己的個性并不適合當業委會主任，“因為我不是一個愿意做決斷的人。”但大家推選他當主任。問及業委會另外兩位80后年輕委員，為什么是陳劍峰當了主任，他們表示陳劍峰的個性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畢竟如今的業委會崇尚大家民主表決，而不是搞主任一言堂。”

品牌物業的理想與現實

愿意放權是陳劍峰的特點，新一屆業委會成立后，小區相關的事務審批，業委會都是利用釘釘移動辦公進行表決，按照“業委會內部5人以上同意就通過”的原則，將以前集中在主任和副主任的權限，擴大到業委會全體成員。

民主曾經激發出業主們的積極性。在更換物業之前，大家都憋著一口氣：為什么不能按著正義的方向去走，為什么像地痞流氓一樣的物業經理可以一直壓著我們？當時的志愿者們目標很一致，就是趕緊換一個好物業。

所以，今年3月底新老物業交接，有太多的熱心業主期望這能成為小區改觀的一個新節點。因為業委會事先請街道、房辦開展了各方的協調工作，交接過程比預想中順利很多。萬科入駐后給小區帶來的變化有目共睹：老物業聲稱因為小區大門設計問題無法安裝的智能車輛識別系統裝上了，年久失修、一度淪為“晾衣場”的兒童樂園翻新了，在小區進行了開荒性保潔、水景全面清淤,多少年沒開的噴泉也修復了……

入駐一個月，萬科干了老物業半年也做不到的事，這些工作，業主們看在眼里，暖在心里，熱心業主們為了感謝萬科工作人員的努力，還曾在業主微信群中發動了一次眾籌，短短一小時內，近120戶業主積極參與，籌得2800多元現金，為物業工作人員購買飲料、水果等慰問品。正當小區逐步邁入正軌，業委會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新物業和小區在蜜月期后進入到磨合期，這讓業委會面臨新的挑戰。

當初，小區為了引入萬科物業，物業費從之前的1.85元上漲到了3.1元，很多業主的心里不免有一個倒計時，盤算萬科來了之后管理會如何，小區會有什么變化？

在萬科物業進駐初期，小區的直觀改變一度讓業主很滿意

在物業和小區的“蜜月期”，業主曾發起眾籌活動給小區物業工作人員買禮物

萬科給外界的感覺是物業界的標桿。“萬科制度明確、流程規范、財務透明，體現了大公司應有的做派。 但蜜月期過后，與萬科在小區日常管理中的磨合卻是漫長而痛苦的。”談到萬科物業，“85后”業委會委員黃姝玚坦陳目前的壓力，雖然業委會向萬科反映的問題會得到跟進，但從小區的整個管理情況來看，還是有不小的改進空間。

如今小區的停車管理混亂，單向駛入的陌生車輛在無人提醒的狀況下很難調轉方向

黃姝玚回憶，有個樓棟的觀光電梯的玻璃壞了，物業花了兩個多月才把玻璃換好。雖然說從報價、定制到安裝，每一個環節萬科都有自己的實施標準，但漫長的維修過程消磨了業主們的耐心。“尤其是目前小區電梯已經運行十四年有余，進入了問題高發期。如果每次的維修時間都需要按月來計算，業委會根本沒法向業主解釋。最近有一棟高樓層兩部電梯一起壞了，爬樓梯的業主天天在群里吐槽。”在黃姝玚看來，如今的業委會工作常會有無力感。

蜜月期的期望有多高，磨合期的失落就有多深？

“選擇換哪家物業是全體業主做的決定，但是新物業的表現如果低于預期，卻需要業委會背鍋。” 因為物業的狀態，那些本就對業委會不滿意的業主，更是肆無忌憚地表現出“不友好”的一面。“如今，只要業委會成員在實名群一說話，就有業主盯著你問各種問題：為什么反復投訴保潔還是弄不干凈，為什么報修那么久還沒修好，為什么不快點召開業主大會解決固定車位問題……很多業主，甚至一些志愿者都覺得業委會工作“不給力”；業委會每隔半月到辦公室值班，時常有業主來質問，為何物業費漲價了服務卻不到位，進而質疑當初選聘物業的決定。” 80后的業委會委員朱冬萍坦言，因為物業在一些方面的服務沒有及時跟上，對業主的生活造成了影響甚至產生了安全性隱患，他們無法給業委會提供一個好的支撐，導致業委會委員們陷入到尷尬境地，“現在遇到困難，甚至都不好意思去向志愿者尋求幫助了。”

最近一段時間，業委會公布了小區停車方案修改意見，不滿意停車方案的業主，開始頻繁地找出各種理由攻擊業委會。業委會的參與者走在小區路上，時不時會被問：萬科到底有什么好啊，你們一定要換？“要是不干業委會，不可能有這樣的經歷。上海老太當面咒你不得好死，還有各種不堪入耳的難聽話。”朱冬萍發現，小區里真是千奇百怪什么樣的人都有，而很多人的出發點，就只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不管不顧其他客觀因素。

小區的熱心志愿者最多時有100多位，曾一度積極參與小區各項事務

屢屢被批，業委會也覺得委屈，有委員在群里解釋“業委會工作也很辛苦，半夜還在開會”，但業主卻居高臨下地表示“不管你們付出了多少，我們只看結果。”

換物業曾給了愛家亞洲花園業委會和志愿者們很大的動力，如今換到的物業和小區之間的磨合卻讓業委會面臨上臺以來最大的難題。記者曾獨自到小區轉了一圈，車子行駛在僅供一輛車通行的小區道路上，竟無保安指揮，小區內兩車相遇，全靠彼此協商如何避讓，也沒有人提醒進入小區的車輛離開小區只能原路返回，這很容易讓第一次進小區的車無路可走、無處可返。

這樣的物業服務確實很難與萬科劃上等號，而這已是這一屆業委會必須面臨的現實。幸運的是，在這樣的狀況下，9位業委會成員無一人提出辭職。從第一次的志愿者行動開始至今已近兩年，業委會上任近一年，這期間那么辛苦換來的一點點改變，無論是業委會還是志愿者們，大家都不愿意輕易放棄，與此同時，他們也擔心自己的退出會讓業委會受到業主更大的質疑。

無論經歷怎么的波折，9位業委會參與者始終共進退

“那如果回到去年，你還會選擇參與嗎？”記者問朱冬萍。畢竟，她當初也是為了“湊人數”而進的業委會。她的回答很堅定：“還是會做，因為原來的人和事顯而易見地會讓我們生活的環境更加惡化，那是我不愿看到的。”對于自己遭遇的負面情緒，她表示自己會想辦法化解，比如學習一些新的生活技藝獲得“成就感”。她坦言，加入業委會一年，心態比原來變好很多。“如果累了，進度慢一點，實在不行，就把問題留給下一屆。事到如今，我們這一屆的目標不求優秀，但求完成。”

這應該是不少“革命”上臺的業委會要學著面對的一個問題，即如何在小區發展面臨挑戰時，把業委會的路走完。而經歷了這一些，朱冬萍也對換物業有了新的認識。“在換物業之前，建議要跟原物業做充分的溝通。能溝通，就能好好想想問題究竟出在哪里，畢竟去換一個物業，也要從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開始。而對于新物業，也要適當引導業主們的預期。品牌物業不是萬能的，每個小區情況也不盡相同，如何讓新物業盡快度過磨合期是每個打算換新物業的業委會需要事先考慮的。”

文內照片由謝飛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