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一天，在位于上海浦東新區建豪路上的一處創業園二樓，我見到了李銳丁和他的團隊。這個看似不起眼的辦公樓層，是他的工作室、手工作坊，更是他的戲劇王國。

上海原創芭蕾舞劇《閃閃的紅星》定于2018年10月24日至28日于第20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全球首演。為了籌備這史上首部芭蕾舞劇版的《閃閃的紅星》，上海芭蕾舞團出動了最強的演員陣容，并請來中國最優秀的舞臺服飾設計師李銳丁擔綱服飾及造型設計。

《閃閃的紅星》

工作室里，工人們正在密鑼緊鼓地趕制《閃閃的紅星》的演出服。打版、裁剪、縫制、上色……一針一線都由人手制作，工人們都是跟著李銳丁工作了20多年的老裁縫。

作為小說和電影，《閃閃的紅星》過去已經在觀眾心中已經留下一個非常固定的模式。服裝是戲劇中最能直觀外化地解釋時代的切入點，對這樣一個經典作品改編成芭蕾舞版本，既要把紅色題材藝術化、把民俗題材現代化，又不能脫離觀眾對原作的基本認知，李銳丁的壓力非常大。

小朱是中戲的研究生，李銳丁的徒弟兼助手。在燈光板上，他正一點點地把師父畫的設計圖每一個局部細節展開，變成詳細的版樣圖。“老師的每一件作品都是重新創作，不用模板，堅持手繪。這些看似隨意的筆觸、偶然出現的色彩，做成服裝就會變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閃閃的紅星》講的是年輕紅軍戰士潘冬子成長的故事，所有的演出服裝都是芭蕾化的。解放軍戰士的服裝，從頭到腳都是統一的灰白色，營造雕塑的效果，最后點綴上一抹紅色，顯得十分亮眼。老百姓的服裝也設計得極具現代感，連衣服上的每一片補丁都能變成芭蕾舞者舞動時飄逸的緞帶。

劇中有一幕講述當映山紅盛開的時候，紅軍就要回來了。“映山紅”，也成為一個重要的角色。“映山紅的服裝是芭蕾舞經典的‘tutu裙’，但李老師的設計區別于《天鵝湖》等傳統芭蕾舞劇。你看這裙子上的紗布，層層疊疊，做出灌木叢的效果，紅色的紗布上有一些飛片，舞動時猶如映山紅朵朵盛放。”站在裙子旁一針一線做最后縫制的是團隊里工作了20多年的老張，對于李銳丁的設計理念，他了然于心。

“裙子上沒有一片紗布是對稱的，但30多名舞者的服裝細部要做到完全一致，這樣才能讓舞臺上的整體色彩保持均衡。”老張說，這種融合了西方“tutu裙”又帶有中國韻味的芭蕾服裝設計，在國際上也是全新的嘗試。

劇中，母親在烈火中得到永生，一個民族在火中鳳凰涅槃，此時，服裝是火的延伸；而當紅軍撤退時，映山紅上的紗布全部變成潑墨的灰色，這些舞臺上的奇觀都要靠李銳丁的服裝設計來實現。“老師已經在這里連續工作好幾天了，幾乎把工作室當成了家。”工人們說。

舞臺上絢麗多彩奪目的服裝離不開師傅們一針一線，絕大多數的配飾通過純手工制作。最后成衣達不到設計效果而返工，也是家常便飯。

穿過層層疊疊的服裝陳列區和不同工種的制作區，在作坊最里頭的工作室里，我見到了李銳丁。他身穿一件簡潔的白襯衫，一頭銀色的頭發，一米八的身高，眼神深沉而柔和。他腳上穿著一雙棉布鞋站在工作臺前，優雅地等待著他的客人。“不好意思啊，我的房間很亂，總是沒時間收拾。”工作臺上鋪著顏料、畫筆、濕布和未完的畫稿，墻上的書架堆放著各種書畫、雕塑、他最得意的作品、以及他與恩師的合照。

在窗前的案臺上，李銳丁揮筆給一張“映山紅”畫稿上色，兩三筆顏料，就讓一個舞姿靈動的芭蕾舞女郎躍然紙上。“芭蕾舞裙不能做得花花綠綠，因此裙子的底色以米色為主。”用筆蘸取褐色顏料混合白色顏料，沾上水并在濕布上擦一擦，就變成了芭蕾舞裙上淡淡的米色。

米色，是“無印良品”的顏色。

在東京

上世紀80年代，李銳丁從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畢業后獲得留校任教的機會，成為服裝設計與繪畫的大學老師。但他并不滿足于穩定的工作和生活。1988年，他抱著去看看更大世界的決心，辭去了上戲教師的工作，只身前往日本東京攻讀研究生學位。

80年代末的中國留學生還比較窮，高昂的私立大學學費要靠打工賺錢來支付。“在日本的那段時間，我感覺把這一輩子的碗都洗完了。”一雙設計舞臺時裝的手用來洗碗，是為了積攢到足夠多的錢去讀東京最好的美術大學。

那時在東京，留學生們所有的課余時間都用來打工了，從不參加時尚活動。李銳丁經常自己掏錢請同學們看電影、看演出，為同學推薦發型師，給他們買單。別人笑他：“怎么那么傻呢？自己洗碗打工辛苦賺來的錢都用來培養別人的審美啦。”而李銳丁卻自得其樂：“你要知道，把時尚‘強加’給別人，讓別人來欣賞，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在東京武藏野美術大學，李銳丁遇見了導師，也是他的伯樂——小池一子。那是1990年，當時小池和團隊正在籌備“無印良品”，她是無印良品的創始人兼視覺藝術顧問。

“無印”，就是不過分包裝，追求品質，做一個極其單純、不用做過分心跳的產品。米色，源于中國宋朝，又迎合了現代人的審美觀念。產品講求人工感，一把茶壺、一個杯子，都特意做成不規則形狀，要把人用手捏陶土的痕跡留下來。

“其實老師自己的生活狀態就像極了‘無印良品’。”在與小池一子的交流中，李銳丁對設計有了全新的認識。“高級的設計要留住天然性，講求素材本身的質感。”

在李銳丁的房間墻上，就有一幅他與小池一子的合照，畫面上，他與老師相視而笑，燦爛的笑容里寫滿了對彼此的惺惺相惜。

從日本回國后，他又攜手人生中的另一位導師石岡瑛子，擔任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主創服裝設計師，并成為上海世博會開幕式首席服裝設計師。所學終為家鄉所用。

奧運會

石岡瑛子是兩次奧斯卡服裝獎獲獎者，2007年，她受張藝謀導演邀請，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擔任服裝設計。在設計團隊里，她發現李銳丁的畫稿最好，并且最能吃苦，善于溝通，主動要求與他一起擔任奧運開閉幕式的總服裝設計師。

“我們每天的交流都是從半夜兩點鐘開始的。”當時石岡瑛子人在紐約，那是她最好的工作時間。每天，石岡瑛子把設計理念告訴李銳丁，有時只是一個想法、一個感覺，然后由他再按照她的感覺，畫出一個準確的形象，傳真給她，讓她提意見。

和石岡瑛子在鳥巢合影。

李銳丁從柜子里翻出一大疊珍貴的畫稿原稿，這是他當時畫的服裝設計圖，上面還有石岡瑛子寫得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見。“在那大半年時間里，她在紐約，我在上海，北京奧運開幕上所有的服裝都是這樣在每天深夜交流和碰撞出來的。”

北京奧運開幕式服裝設計原稿上寫滿了石岡瑛子的修改意見。

在李銳丁剛剛出版的個人作品集《李銳丁舞臺服飾》里，石岡瑛子留下這樣一句話：“專家，就是用超越常人的速度來獲得靈感。”

對李銳丁來說，靈感，從來都最是轉瞬即逝、值得不計功利追求的東西。

1996年，剛從日本回國的李銳丁看到越來越多國際品牌進入中國市場，國人開始汲取新鮮時尚的信息。他回國后，在上海的巴黎春天設立了自己的時尚品牌專柜，成為中國第一個擁有自己品牌的設計師。此后，他又“離經叛道”地創立了全國首個“美黑”項目。

在日本留學期間，李銳丁養成了曬日光浴的喜好，小麥色的黝黑皮膚讓人自然聯想到健康和性感。回國后的李銳丁發現全國還沒有一家美黑商店，他認為，社會中約定俗成的規則需要有人去打破，讓新鮮的概念得以傳播，而作為藝術家，他應當承擔這份責任。

他不計成本地投入，把自己當時所有的積蓄都拿來購買德國的儀器，于2004年開出全國第一家美黑沙龍。在人們普遍認為皮膚白皙才是美的年代，他第一個傳遞了基于健康生活理念的“美黑”。

后來，這家沙龍堅持經營了6年，從開業到關閉共虧損了100多萬元。但這100多萬換來的是全國各地有許多美黑日曬沙龍的出現。

“挑戰自己，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李銳丁十分淡然：“我這輩子到現在，一共做了200多臺舞臺劇，從未間斷過。我想做所有的事情，全都在第一時間做了，所以就算隨時死去，我都會覺得開心。”

為舞臺而生

在時尚圈，做高端時裝是十分賺錢的行當，然而從日本學成歸來的李銳丁卻放棄了成為時裝設計師的機會。

時裝是屬于商業領域的，需要考慮它的市場價值，創意也會因此受到種種限制。李銳丁是個不甘被束縛的人，他的夢想，永遠是那方能讓他盡情揮灑色彩、演繹悲喜的舞臺。

“在戲劇的舞臺上，一個演員可能從七八歲就開始訓練，他們經過常年的學習、鍛煉和淘汰，最終只有少數人能站在舞臺上成為表演藝術家，獲得觀眾的掌聲。而在他們最閃光的那一瞬間，他們穿的是我設計的服裝，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大的滿足。”

一部舞臺劇必然烙上時代的印記方能生存發展，而服裝設計是時代的重要特征。如何用服裝來塑造時代特征？李銳丁運用的是寫意的創新。在《威尼斯商人》中，服裝的肌理模擬歐洲建筑的材質。“就像浮雕，這是我想象中的西方藝術。”舞劇《長風瀟》，描繪的是風與人的結合，他摒棄了長發和大袖子飄逸的做法，讓演員靠肢體的舞動，形成風的走向。

中國女子花運動員蔣文文、蔣婷婷身穿李銳丁設計的泳裝《天鵝·嬌子》在不久前的雅加達亞運會花樣游泳中獲得雙人冠軍。

頭頂著中國最優秀的舞臺服飾設計師光環，來找李銳丁做服裝設計的人絡繹不絕，但他有自己堅持的原則。為了工作，他可以不眠不休五十幾個小時；在一部舞劇上演之前，他親自為二十幾個演員梳理不同款式的發型；為了尋找服飾上的一塊布料，他滿世界地跑遍……

如果說，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是一個宿命，那么在他的記憶中，年幼時的一個畫面或許是這一切的開端——那是一個夏日的清晨，母親坐在梳妝臺前，一邊編頭發，一邊琢磨著手上的紅絲帶該綁在什么地方。一個小孩站在她身旁，他說這樣綁好看，母親就照著他說的做。那天，街坊鄰居都夸孩子媽媽好看，于是，這個小孩的好奇心也得到了認可和激勵，從此一生與服裝、舞臺為伴。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一直忘不了這個畫面。“那一抹紅色，是我一生追求的夢。”

如今，舞臺美術界都用電腦來畫舞美圖，而李銳丁一直堅持手繪。“一切智能技術的發展都只是工具，但藝術，還是要靠人本身的潛力才能發揮到極致。”他說，就像一架飛機永遠做不到像老鷹一樣自由飛翔，同樣地，靠手上功夫隨心所欲描畫出來的筆觸、碰撞出來的色彩，是電腦模仿不了的。

采訪結束時，李銳丁為我即興畫了一幅畫。畫中的芭蕾舞者輕盈跳躍，身姿舒展，她身上的紅色紗裙隨風而動，如同一團火焰在燃燒、搖曳。這是芭蕾舞劇中的一個精神領袖，象征著鳳凰在火中涅槃重生。他稱她為，“紅衫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