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霍維爾憑借《瑪蒂爾達》贏得了奧利弗獎和托尼獎——兩大戲劇界最高獎項的最佳舞臺設計獎。如果說雨果的原著小說是《悲慘世界》的靈魂，韋伯的音樂是《劇院魅影》的靈魂，而《瑪蒂爾達》的靈魂，我完全出于個人喜好認為是霍維爾杰出的舞臺設計。進入劇場找到座位坐定后，我的目光幾乎就已經離不開舞臺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方塊，堆積成混亂而迷人的場景，后部是層層疊疊的書架，中央懸下的七個方塊里寫著俏皮的“matilda”（瑪蒂爾達）；仔細看，會驚喜地發現幾乎要滿溢出舞臺的方塊、書架的空隙中，可以辨別出一個幽深的“M”。

一切是從“字母塊”開始的。霍維爾在一次采訪中提到，他花了好幾年時間，試圖用書桌和黑板去搭建《瑪蒂爾達》的夢幻世界。但一旦他將色彩的元素加入其中，這些具象的物體就失去了被深度挖掘的潛力。忽然有一天，他腦海里冒出這樣一個想法：“為什么不能是字母塊呢？”終于，他找到了一條由簡至繁的絕佳途徑。他沒說這個想法是從何而來的，我胡亂猜想他是否在家中兒童房的地毯上，撿到了一塊樂高積木？是的，最后那些字母塊就像是樂高積木一樣，每一塊單獨看起來都平凡無奇，然而一旦經由藝術家的奇思妙想被創造性地組合在一起，它們就變化出無窮多的形狀，賦予舞臺以充滿驚喜和生命力的樣貌。

除卻形式上的變幻莫測，字母塊天衣無縫地嵌入了本劇的主題。觀眾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玄機。開學第一天，在眾同學的嘗試都失敗的情況下，瑪蒂爾達念出了蜜糖老師在黑板上寫的一句話：“我會念詞語。”老師很驚訝，瑪蒂爾達解釋說：“我需要會念詞語，不然就不能念句子，因為句子就是由一串詞語組成的。如果不能念句子，我就不能看書了。”從詞語到句子，從句子到書，這是天才女孩瑪蒂爾達開始自我教育的路徑。她從書本中獲取了強大的力量，來幫助她抵抗世界和改變世界——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舞臺上無處不在的那26個英文字母。瑪蒂爾達在劇中念出的第一串來自書本的句子，是狄更斯《雙城記》的著名開頭——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仿佛預示著，這個女孩將要用由26個字母組成的那些書本所帶給她的能量，來和她那糟糕的生活作斗爭，尋找書本以外真正屬于她的生命中的美好。

有了字母塊，舞臺設計的另一個關鍵詞“方格網”呼之欲出。沿著霍維爾的設計邏輯去思考，與敦敦實實的字母塊進行搭配的最好選擇，就是能將其整合進去的統一的方格網系統。這是一個相當靈活的構圖系統。劇中的每一個場景都包含著各種方格網，忽而是實體的，是圖書館的書架、是渣父母的梳妝臺、是教室的地面和課桌；忽而又是虛擬的，變成了專制校長的小黑屋，以綠色方格燈光的驚悚形式閃現在舞臺中央。進一步剖析，上述方格網和字母塊一起，組成了每一個場景整體性的系統，這種極富邏輯性的設計兼具藝術和數學的美感。有趣的是，令霍維爾痛苦一時的書桌和黑板，也終于成了方格網系統的一部分，并在其中大放異彩。

方格網的靈感似乎是來自于蒙德里安著名的“格子畫”，有些場景讓人聯想起《紅、黃、藍、黑的構成》，簡約而規律；另一些場景的靈動性則又很像《百老匯爵士樂》。方格網各種實體虛擬的表現形式和組合，在視覺上給人帶來一種愉悅的平衡感，即便是堆疊滿溢的字母塊，甚至有時制造出快要坍塌的迫切感，布景的一個部分和另一個部分之間都始終保持著構圖上完美的平衡。這種“平衡感”和蒙德里安的畫很有內在的相似性，盡管后者是大道至簡的抽象平衡，前者則非常具象且豐富到令人目眩神迷。

之所以將方格網和蒙德里安聯系在一起，強調它們之間關于平衡感的共性，是因為除了形式上的強烈感受，《瑪蒂爾達》的故事內容設置給我最大的感覺就是“平衡”。這部以兒童為主角的音樂劇，憑借綜合實力在眾多優秀音樂劇中一枝獨秀。主角瑪蒂爾達自然是相當出彩的，但劇中的其他人物也絲毫不遜色。觀眾被專制校長歇斯底里的暴行所激怒，也為蜜糖老師的博愛善良和不幸遭遇而落淚；觀眾注定會愛上永不妥協的瑪蒂爾達，但同時也愛上了劇中其他的孩子。《瑪蒂爾達》講述的不只是一個孩子對霸凌和不公正的反抗，而是一群孩子的集體反抗。在這場正與邪的較量之中，每一個孩子的地位都舉足輕重。這個“平衡”的劇情設置包含了本劇所隱含的“平等”觀念：每一個個體，不論看上去聰明還是普通、強大還是弱小，在惡的面前，都擁有平等的權利去表達自己的抗議。

從字母塊到方格網，《瑪蒂爾達》的舞臺設計和故事內涵以一種引人回味的方式糾纏在一起，充分詮釋了何為“形式即是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