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陳璐人生中第一場網絡直播就要開啟了。不過，她沒有做太多準備，只是在上午逛店時買了一對“單芒”手工制作耳環，這是她的最愛。兩顆圓球性的耳墜垂在雙肩之上，裹一條淺灰色羊絨圍巾，配著細紋小格子呢絨大衣，陳璐走進了鏡頭的中央。

清明小長假第二天的午后，陽光和煦，春風悄悄潛進人們的心里，仿佛一個調皮的孩子，呵著氣撓著癢，告訴你春天已經回來，蘇醒的時候到了。在浦東華潤時代購物中心的地面廣場上，作為商場總經理，陳璐也在極力展現自己的笑容，她同樣想告訴人們，“把春帶回家吧，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曙光出現之前，總是最沉重的黑暗。去年12月24日，華潤時代在經歷了兩年多時間的停業改造，花了近6億元人民幣的巨資，終于以嶄新的面貌重新開張，圣誕、新年、春節長假，這些一年中最火爆的消費旺季，曾讓無數人充滿憧憬，但一場疫情毀掉了一切。巨大的經營壓力落在80后“商業女癡”陳璐的肩上，這個冬天漫長而又冷酷。

“推倒重來”的商業地標

“這是什么？”

“云南產的芍藥。”

“這一束芍藥多少錢？今天在我們這個集市，應該有優惠吧，優惠多少？作為一名家庭主婦，我告訴你，春天一定要買一束芍藥帶回家！”

……

陳璐個子嬌小，眼睛里透出江南女子的靈氣，平時說話語速不快，溫柔婉約，但在某些時刻，小小的身體卻會爆發出驚人的能量。這一天直播，她常常搶過身邊男主播的話筒，在一個名叫“蟲二”的攤位前，她連著喝了三杯楊梅啤酒，對著鏡頭大呼好喝。而在另一個烤肉攤位上，她又大快朵頤，完全不顧形象。直播間里，觀看的人數一路飆升，很多認識她的人說，“璐媽這次真的拼了，玩嗨了。”

這場露天集市是陳璐策劃了許久的一次活動，集市的名稱就叫“把春帶回家”。人們不知道，陳璐是否在直播時，借機把長久以來的壓抑情緒，宣泄了一把，但人們知道，這幾個月她的確經歷了太多。

位于浦東張揚路上的華潤時代廣場，與第一八佰伴僅有一街之隔，這里是浦東商業的發源地。早在1993年，浦東開發開放之初，作為央企的華潤置地就在浦東拿下了第一塊地。1997年，華潤時代廣場建成啟用，在那個百貨市場大行其道的年代，華潤時代獨樹一幟地提出了購物中心的概念，上海第一家麥當勞、第一家GUCCI專賣店，浦東第一家星巴克，都在這里誕生。華潤時代廣場開張時，第一批員工大多是浦東當地的動遷農民，他們一起見證了一個時代的到來。

然而，時代的大潮總是滾滾向前。隨著越來越多的商業地標在上海崛起，華潤時代不可避免地沒落了。尤其是最近幾年，擁有20萬平方米建筑體量的國金中心逐漸成為浦東商業的明珠，相形之下，體量只有5萬平方米的華潤時代顯得陳舊而又狹促。沒有規模就無法豐富業態，而沒有多元的業態，對挑剔的現代消費者來說，是不會有太多吸引力的。

2017年3月，華潤時代下定決心要“推倒重來”。此時，正在華潤其他業務板塊工作的陳璐，被命運之神眷顧了。

“在商業圈里，這種舊改項目是最難做的，要從內部徹底改造商業體的結構，引入新的商業模式和理念，重新樹立消費者的印象和粘性，但同時又不能擺脫總體空間和規劃的束縛，不能像一個全新項目那樣，從一張白紙開始。”陳璐從接手的第一天，就意識到自己將面對什么，然而她還是“沖了進來”。“因為領導的一句話讓我心動。他說，陳璐，你有機會做一個帶有你自己DNA的商業項目，我當時心里就砰砰地直跳。”說起這段往事，陳璐總是笑得特別甜，哪怕戴著口罩，眼眸里也盡顯真誠。

一座舞臺對一個有理想的人來說，有多重要？這份甘苦，唯有自知。外人只知道，“商業女癡”陳璐從此不可自拔，她從日本請來了鬼才新銳設計師佐藤大，兩人一起為新的商場設計了“美麗劇院”的概念，兩個固執己見的人經常為一些細節而紅臉爭吵，有時候是一個拐角的設計，有時候是一盞吊燈的顏色。而當2018年底，整座商場最終設計方案敲定時，兩個人又旁若無人地抱頭痛哭，像兩個久未相見的老友，有一肚子的衷腸要彼此傾訴。

招商時，陳璐同樣“瘋狂”。曾經有一家重慶的網紅商戶，她很想招入，但對方老總始終猶豫不決，在電話里不置可否。掛了電話，陳璐想都沒想就買了當天下午飛重慶的機票，幾個小時后，她出現在那位老總的面前。“晚上，我請您吃重慶火鍋，我們邊吃邊聊。”一頓火鍋之后，一筆生意就此敲定。

那段時間，陳璐經常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至今她的手機里，還有當時眼睛紅腫得像個大熊貓的“丑照”。她說她會一直留藏，這是對自己的記憶。

那一天商場營業額兩萬，她貢獻了一半

愛笑的陳璐還是哭了。

在煥然一新的商場里，她從一樓慢慢踱步到八樓，又從中庭拾階而下。一路走來，相遇者寥寥，她仿佛身處一座富麗堂皇的童話城堡，只是無人知曉它的美麗。周邊，那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引入的商家，有半數以上閉門歇業，緊閉的大門，暗魆的內堂，一切都如此不真實，又是如此的真實。

這是二月初到三月初的時光，這是陳璐生命里的至暗時刻。

那個帶有自己DNA的商業項目，終于在歷經兩年多時間改造，花費近6億元人民幣之后，實現了最初的夢想。去年圣誕夜，華潤時代廣場燈光璀璨，紅地毯迎來了滬上眾多名流，很多人想來看一看，這個近年來上海手筆最大的商業改造項目，究竟會以怎樣的面貌重現輝煌。

在當時的媒體報道中，這樣描述華潤時代的回歸。“在歷經20年來最大規模的升級改造，全新開業的華潤時代廣場以面向‘高知高智女性客群’的差異化定位再次出發。該商業項目遵循‘小而美’的原則，將目標客群對準周邊25-45歲，追求精致生活、自信干練的白領女性，不僅為她們提供高品質商品，還將關注到消費者在精神領域的需求。”

面對來自各方的贊譽，陳璐卻表現得異常平靜，她站在中庭的環廊，俯視著整個商場，之前的“瘋狂”悄然消失了。“做商業，真的是誤打誤撞，不過一開始做了，就有點著迷，因為商業涉及的內容很多，很新鮮，你永遠都在嘗新。設計這個商場時，我就想做一個有上海特質的，契合海派文化精神的項目，商場不僅僅是跟購物相關，而是要為客戶創造一個充滿朝氣活力、不斷變化的體驗過程，這就是我的理念。”

走進改造后的華潤時代廣場，這種理念仿佛觸手可及。全新的商場靈感來自于“劇院”，建筑外立面打造出劇院幕布的視效，內部大玻璃穹頂的設計、幕簾裝飾、弧形拱門、錯落露臺等，都按照經典劇院的元素進行設計。來往的客流，宛如“劇場”里的觀眾，揭開神秘的幕布，穿梭在一個個充滿戲劇色彩、多樣變化的3D場景中。“作為一座有著20多年歷史的建筑，華潤時代廣場原本內部空間低矮逼仄，每層獨立分割，而現在這樣傳統的設計方式被打破，內部空間完全打開，為消費者帶來更明亮開闊的體驗空間，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在這里多停留一點時間，把腳步放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在陳璐的計劃里，圣誕夜開張只是第一步，隨后的春節長假，才是全新的商場正面出擊，迎接市場檢驗的第一仗。然而，這一切戛然而止。

春節前，突如其來的疫情，讓所有準備付之東流。原本要組織的春節系列促銷活動停止了，已經籌備多日的二胡表演、漢服巡游取消了，花了幾十萬搭建的春節主題裝飾，成了空曠商場里孤芳自賞的擺設。

2月里的某一天，陳璐照例在商場巡查，一路走來，沒有遇到一個客人，只有自己的商場員工。走進任何一家商戶，大家都一臉哀愁。陳璐太難受了，感覺自己也快支撐不住了，她想做些什么。那天，她在自己的商場里買了一臺戴森吹風機，買了一部華為手機，買了一個LSA的花瓶和POLLEN的鮮花，共花了1萬多塊錢，而整個商場那一天全天營業額只有兩萬。

那一天，陳璐哭了。她不是為自己哭，是為那些難以為繼的商家難過。“有一家瑜伽館，當時裝修時，我們還狠狠地吵了一頓。因為商場是舊改項目，層高與現在的新商場比，要矮了許多。簽約時，商戶并沒有太注意，等裝修鋪設好管線后，才發現層高確實不理想。那天上午，我一直在和他們協調，爭得面紅耳赤，好不容易達成一致，商家也修改了設計方案。瑜伽館開館時，大家都很開心，沒想到開館沒幾天，就因為疫情而暫時關門了。”

對陳璐來說，這些商戶是與她并肩作戰的兄弟姐妹，是她夢想的一部分。沒有商戶，商場的DNA也就崩塌了。

拒絕就此接受這“良夜”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良夜，應該燃燒并對著日暮呼喊，”英國詩人狄蘭·托馬斯曾經寫道。

也許命運對陳璐開了一個玩笑，讓她在投入6億巨資，打造了一個夢想中的商業體之后，又無情地拉上了夜幕。但陳璐和她的商戶們拒絕就此接受這“良夜”，她們要向命運發出呼喊。

華潤時代廣場共有137家租戶，在疫情期間，商場已減免租金和物業管理費共計超過1000萬元。但在陳璐看來，僅僅減免租金是不夠的，這只是止血，更重要的還要輸血。

做外賣快餐，是華潤時代最早嘗試的自救之法。早在疫情開始之初，陳璐就聯系商場里的餐飲企業，推出30元的午市套餐，而商場員工則轉型做“外賣小哥”。平時里，那些西裝革履的商場經理們，脫下了身上的洋服，騎上了助動車，穿行于大街小巷之中，將一份份新鮮出爐的食品送到點單的顧客手里。

不過很快，陳璐發現這種方法對商家來說，是杯水車薪。“一來30元套餐，價格太低，商家都是虧本在經營；二來，我們的餐飲商戶不是團餐大戶，平時不做企業生意，因此很難打進企業餐飲市場。”

此計不行，陳璐很快想到，能否提升外賣餐飲的品質，精選每家商戶的“頭牌菜”，直接推送到社區？“前一陣，大家一直宅在家里，但喜歡美食是人的天性，如果能不出家門，就品嘗到精品的菜肴，既做到防護安全，又能解饞，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啊。”很快，陳璐就組織了一批“頭牌菜”菜單，一座一忘的騰越牛肉鍋、銅鍋牛肝菌燜飯，瑪滿礦的炒蟹、泰式冬陰功鍋，MAKI HLOUSE的鰻魚飯，另茶的雪域咸奶茶等等都被網羅進來。

另一方面，她又從自己所住的小區開始，搭建一個又一個“吃貨群”。每天晚上，小區里的“吃貨們”會在群里點單，第二天下午5點前，這些“頭牌菜”就會準時送到小區居民手里，很多菜都熱氣騰騰，冒著剛出鍋的油香味。一開始，每天的訂單只有十幾單，慢慢地“頭牌菜”配送小區增加到近十家，每天的訂單也增加到60多單。

在“吃貨群”里，很多人都會來議論幾句：“冬陰功湯好喝，就是有點辣，我們吃的鼻涕眼淚一把流”，“奶茶我給我女兒喝了兩口，她‘還要還要’”，“牛肉飯太好吃了，娃一下子就吃了一大碗”，“明天是不是又有團購了”。在生意最差的日子里，陳璐說，自己是靠著這些鼓勵支撐下來的。最后，她給這項“頭牌菜”活動，起了一個非常有寓意的名稱，“waiting for a better Times”——等待更美好的時刻。

進入3月，一切都似乎向著好的趨勢發展。廖若的商場開始陸陸續續有顧客光臨了，餐飲店里開始出現一家人吃飯的場面，盡管要恢復到疫情以前的客流量，還需要一段時間，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的曙光。“3月8日國際婦女節，我們做了線上購物節，結果拿到了139個訂單，是疫情發生后的最高峰。接下來，我們還要想盡一切辦法，讓顧客回來，讓他們回家。”

上周，在春節期間因受疫情影響而暫停的“白—無界之境”沉浸式裝置藝術展又在華潤時代廣場二度開幕了。在這個展上，藝術家從現實取材，以城市、人、自然為主題，用“白”的語言，由實入虛，營造精神性場所，激發無界之思。安靜、純白的場域，給現實情境披上了一層陌生感，將參與者從既有界限中解放，開啟對于未知、對個體的無限探索。

重新開張時，華潤時代成功引入了全國首店7家、上海首店9家、浦東首店32家。疫情之下，這些首店也在積極自救。一家來自紐約的高端花藝時尚生活品牌，面對貨源斷檔，緊急通過其它渠道進行采購，保證在恢復營業時依然生機勃勃、綠意盎然，花店還不斷努力拓展其它銷售領域。花店經理吳勃禹說：“在商場的牽線搭橋下，我們跟其他商戶聯手推出了促銷活動，在女神節、情人節、白色情人節這樣的日子，我們也有花卉合作和定向采購，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面對已經到來的春天，陳璐和她的同事們正全力謀劃新的復蘇。“昨天晚上，我們辦公室一群90后在討論四月底的推廣活動主題。我們想借助街道的力量，聯合西西弗書店，做‘2020請回答’的愛心書活動，希望大家正視當下，正視我們遇到的危機。但是有很多人也反對，因為商場現階段如何直白做銷售也是很重要，聽說周邊的商場正準備推出大手筆促銷打折活動，我們也要拿出計劃，否則就可能完敗。”陳璐說，這場爭論一直持續到了晚上11點，大家離開辦公室時，只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4月份一定會累殘了。”電話那頭，陳璐恢復了往日的自信，她的夢想又回來了。

而在上海，此刻正有許許多多像陳璐一樣的商業人堅持著夢想，拒絕向“良夜”妥協，堅守著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