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盧浦大橋到南浦大橋，3公里浦西世博濱江這幾天吸引了不少老百姓走走、看看。本月底，8.3公里黃浦濱江將基本貫通，而浦西世博濱江岸不但會實現漫步道、騎行道與跑步道的三道貫通，岸線上的景觀綠化與配套服務設施也一并“上線”，說這里是黃浦濱江新的顏值擔當一點不為過。漫步岸邊、視野所及，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上方的“大溫度計”一定不會被忽略，這個“大溫度計”是由165米高的“大煙囪”變身而來。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內部

帶著“大溫度計”的這幢建筑，就是南市發電廠的工業遺存。南市發電廠是上海第一家華資電廠，距今有100多年歷史，2007年出于世博會建設需要，南市發電廠被關停，1500多名員工被分流。南市發電廠的舊廠房，在世博會期間化身為城市未來館，迎來世界各地游客；世博會結束后，這里再度轉型為當代藝術博物館。

南市發電廠老照片，紅白相間的大煙囪是當時的地標。

如今，黃浦濱江貫通在即，一些沿線景觀引發關注。浦西世博濱江岸線這塊土地曾經是什么樣？帶著“大煙囪”的南市發電廠當年發生過什么故事？這一次，我們采訪了南市發電廠老廠長郭寶宏，他從小在半淞園路一帶長大，大學畢業后進入南市發電廠工作，在工廠被關停后多年，他自己購房又住到了附近。聽聽他講述自己與他背后1500多名南市發電廠員工當年在這塊土地上的故事。

訪談對象：郭寶宏，現為上海電力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1982年大學畢業后分配進入南市發電廠，從車間工人做起，至廠長兼黨委書記，2004年離開南市發電廠。

這里很摩登，50年前就在探索計算機自動化管理

問：南市發電廠有100多年歷史，能介紹一下這段歷史嗎？
郭：上海是世界上第三個有電的城市，上海電力是上海最早的發電企業。南市發電廠是上海電力下屬企業，建廠時間可以追溯到1897年，到2007年關停，剛好110年。1897年，上海道臺與上海縣令創設電廠，選中十六鋪附近老太平碼頭（今老太平弄）的一塊空地搭建廠房，租來一套發電機，當時取名南市電燈廠，這是中國人在上海辦的第一家發電廠。1906年，有商人創設了內地電燈公司，并折價收購了南市電燈廠。1918年初，內地電燈公司與華商電車公司合并，組成華商電氣股份有限公司。1935年10月，華商電器勘定在半淞園黃浦江濱（就是解放后南市發電廠廠址）興建新廠。建國后，在1954年實行公私合營，成立了南市電力公司，次年改為國營南市發電廠。

最早的南市電燈廠位置圖

所所以，南市發電廠是個有歷史的老廠，我在里面工作為之感到自豪。

我還記得上小學時候語文課本里讀到過，世界上第一臺1.2萬千瓦雙水內冷汽輪發電機在上海電機廠誕生，并且在上海南市電廠實際運行發電。

南市發電廠也是較早開始研發用計算機實現綜合自動化管理的發電廠，上世紀60年代，南市發電廠把全國的優秀專家請來會戰，完成國內首次由電子計算機對火電廠綜合自動化中間試驗，這為以后的大容量發電機組自動化控制的綜合運用，提供了重要數據，積累了豐富經驗，為此榮獲了“全國科學大會一等獎”。

現在我國的燃煤機組呈現出“高參數、大容量、低排放”特點，兩臺百萬千瓦超超臨界機組 “伺候”的工作人員大幅減少，都是基于國內裝備制造業的發展和計算機程序控制的不斷完善。因此，南市發電廠那么早就開始進行這方面的探索，是值得稱贊的。

南市發電廠老照片

80年代，這里不但為企業供熱還是周邊老百姓的“澡堂”

問：我看資料說，南市發電廠在上世紀80年代是滬南地區的熱網熱源中心，地位好像還是蠻重要的，這個熱網熱源中心是什么概念？

郭：提高能源的利用效率，合理利用能源是關系到國民經濟發展、建設節約型社會、實施循環經濟的重要內容，而熱電聯產集中供熱就是達到這一目的的重要途徑。

“南能可貴，貴在超越”，南市發電廠很多老員工至今都記得這個口號。

當時，我們周邊的工業企業很多，像江南造船廠、求新造船廠，印染廠、瑞金醫院、第九人民醫院、紅房子醫院等，都需要我們供熱。上世紀80年代，南市發電廠進行“電熱聯供”改造計劃，并在上海南區熱網東線1.88公里長的管線上，首次進行高溫中壓熱水網試驗，達到供熱水溫180－230℃的國際先進水平，這個成果還獲得了上海市科技進步獎。熱網建成投產后，向老黃浦、老南市、老盧灣和徐匯四個區，100多家企事業單位輸送蒸汽。正因為南市發電廠的集中供熱，消除了相關區域里的上百個小煙囪，為國家有效提高能源利用效率，減少城市大氣污染，提高城市環境質量，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1997和1998年期間，郭寶宏被公派到菲律賓。當地有個與南市電廠規模相仿，但虧損，有個中國臺灣人通過競標把這個電廠接下來，但需要管理人員幫助運營，他打聽到上海有個南市發電廠管理得很好，來現場看過之后很滿意，就和南市發電廠談，是否派些技術人員到當地去把他們的機組修理好，然后再派管理人員進行管理。郭寶宏作為管理人員被派到菲律賓。

說到這個供熱，我想起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當時半淞園路這一帶都是棚戶區，沒有洗澡設施。我們發電廠本來就供熱，在發電過程中產生的蒸汽，可用于職工浴室洗澡和食堂燒飯。記得那時候，快到過年時，發電廠就給周邊居民發洗澡的票子。按照我們規定的時間，可以到我們工廠里非生產區域的澡堂洗澡。周邊鄰居只要知道我們是南市發電廠工作的員工，就會主動問我們要洗澡的票子；拿到洗澡票子的居民，都非常開心，這在當時也是一個很大的人情。可見，當時周邊居民對發電廠這個舉動是非常歡迎的。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上世紀90年代末。

2007年，1500多員工平靜揮別灑下青春汗水的老廠

問：世博前南市發電廠有多少職工，像您是之前就被調走了，那么其他職工后來都去了哪里？

郭：南市發電廠人最多時在1500多人左右，也算是比較大的工廠。知道會被關停后，我們的母公司——上海電力股份有限公司做了妥善安排。專門成立了兩家公司——運營公司、工程公司，分流了部分員工；我們有些新的電廠，像上電漕涇、漕涇熱電，自動化程度高，部分年輕人就通過競聘上崗到了新的電廠。難能可貴的是，有些員工報名去了我們在安徽淮南的一個新廠（淮滬煤電）。這是我們與淮南礦業集團，均股合資創辦了田集發電廠和丁集煤礦，我們負責發電，淮南煤礦負責煤炭生產，一期兩臺60萬千瓦發電機機組，技術人員與運維人員大部分由上海電力派，南市發電廠很多員工就報名那里去參與這家新廠的建設和運行。另外，我們發電廠有幾臺發電機組，關停后就留了一臺，放在后來的城市未來館里做展示，這算是對歷史遺存的一種展示，其他機組呢，我們就援助給新疆建設兵團了，并派人負責機組安裝、建設、培訓等工作。至今，還有機組在新疆烏蘇電廠繼續工作。

南市發電廠老照片

問：廠子關停、這么多人離開，當時大家挺不舍得的吧。

郭：肯定不舍得，很多人在這里干了一輩子，我也干了22年，多少人是把青春都留在這里了。2004年我們就知道廠子會動遷，到2007年關停，盡管有幾年的心理準備，當時有不少女職工說到廠子關停，還是忍不住哭起來。不過，我覺得，大家還是有覺悟的，覺得要服從大局。當然，上海電力也是盡最大努力，做出妥善的安排，所以大家雖然不舍得，但還是比較平靜地、積極地去接受。

“坐在我家里主臥，能看到南市發電廠的大煙囪”

問：您剛才說從小就住在南市發電廠附近，我聽說您后來新房子也買在這里，是對這里很有感情吧。

郭：對，我2006年在半淞園街道耀江居民區買了房子，現在從我家的主臥就能看到南市發電廠的大煙囪。當時為什么買房在這里，就是帶有個人感情色彩，對工作過22年的電廠的留戀。

?從郭寶宏家的主臥可以看到“大煙囪”。唐燁攝

我小時候住就在保屯路的一條支路上，現在的耀江居民區以前是張家宅。這些地方均屬于典型的棚戶區，棚戶區有幾個特點：一是抗災性差，難以抗御地震、洪澇、火災等災害，個別房屋甚至隨時都有墻塌屋陷的危險；二是結構簡陋老化，居住面積擁擠，功能設施不完善，采光通風差，缺少獨立的廚房和衛生間；三是居住環境差，環境空間狹小，道路狀況差，綠化率低，缺少公共活動場地和配套設施。

參加工作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生活就是家里和發電廠“兩點一線”，后來幾乎就待在廠里。為什么？棚戶區沒有衛生間，這種感受，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知道的。當時，家家用馬桶，但像我們男孩長大了，不習慣用家里的馬桶，都要去公共廁所。但公共廁所晚上是關門的，所以晚上最好身體不要出現什么異常狀況。我有時晚上騎車到電廠，人家問我去哪里，我都不好意思說我去廠里是為了上廁所。我有一個哥哥，家里原本居住條件就差，他結婚以后，我放床位的空間都沒有，晚上睡覺只能將吃飯的桌子拼湊而成，條件很差。后來，我經常主動要求到廠里值班，最后干脆住在繼電保護班里，晚上就把工作臺收拾一下就寢。借機也看書學習、鉆研技術，業務水平倒也得取得了不小進步。

問：黃浦濱江岸線即將貫通，您現在住的世博園區這一帶的濱江3公里岸線不但貫通，沿線的景觀規劃也已經建成，變化很大吧？

郭：這里的變化巨大，我的感受非常深。在長達百年的時間里，黃浦江兩岸都更多地承擔著生產功能。林立的碼頭，密布的工廠，將城市生活隔離在外。我就是這江邊棚戶區出來的，那時這里真是臟亂差。我記得這里當時有個江邊碼頭，什么賣蛇、雜耍的都有，后來因為世博場地要在這里建設，棚戶區被動遷走了、江邊碼頭也沒有了。世博建設的場館提升了這里的品質，我記得我2006年買房子時，大家就對這里預期很高了。

如今的浦西世博濱江岸線景觀。楊建正攝，黃浦區提供

但世博會后有很長一段時間，這里很多場館被閑置，沿江的岸線也沒有對外開放，都被圍欄圍起來，很多地方還掛著“閑人免進”的牌子。雖然說我們可能是離黃浦江最近的居民，但并沒有親水的感覺。這次，濱江兩岸貫通與開放，我們這里的變化非常大。我飯后有散步的習慣，黃浦濱江盡管還沒建好，我已經和夫人一起去岸邊看過了。環境確實不一樣了，有親水步道、健身跑道、自行車道，江水近在咫尺，沿線有杜鵑園、月季園、巖石園等很多不同主題的景觀，看著讓人賞心悅目。我覺得，我們這群江邊居民又趕上好日子了。

說到期盼，現在主要還是岸線貫通，我看到規劃還有體育公園等設施，希望能盡快建成；世博場館所在區域空置多年，希望這些場館能盡早利用起來，增加這里的人文氣息。

郭寶宏在新疆（攝于2015年）

本文內圖：除署名外均受訪者提供